一
那一天，神明降临了。
那一天，人们把神明囚禁了。
人们证明了自己是自由的。
他们无暇去想神明为何以人身降临，也无暇去想为何祂的力量会如此微弱，因为，在那一天，他们全部成了无神论者。
神明在牢狱中一言不发，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虚空。
人们相信祂确实是神明，因为有太多的人看到祂是从天而降的，而且直到现在祂的身上还隐隐约约萦绕着一种神圣的氛围。
他们本能地相信降临的神明很危险，所以不约而同地为俘获神明做足准备。而神明也没有反抗，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似的，祂只是静静地落在地上，然后平静地望着身边的人。
祂的脸上也许一瞬间浮现过脆弱而伤感的微笑，只是当人们看向祂的脸时，祂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祂的穿着怪异，也没有显露出能明确表明性别的特征，然而又有一种莫名的神圣感，仿佛人们只要有片刻掉以轻心，便会情不自禁地匍匐在祂的脚下乞求原谅。祂如果是凡人，凭借那倾国倾城的美貌，肯定能吸引无数男女，人们甚至渐渐畏惧了那样的美貌。
神明顺从地跟随着看押祂的人们去了牢狱——那是关押贵族囚犯的地方。
而在神明从视线中消失的那一刻，便有人发出了癫狂而撕心裂肺的喊叫。成了无神论的人们也有许多成了无神论的亡魂。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莫名的怪异感。
也有放弃生活选择狂欢的人们，他们聚在一起肆意地听从着欲望的摆布，不再管顾明天的来临。人仿佛不再是万物之灵，甚至开始变得比野兽更野兽。
甚至，明天真的会来临吗？
神明的降临是否意味着世界的终焉？
恼羞成怒的人们开始归罪于降临的神明，如果祂不曾降临，人们就不会遭遇信仰的崩坏，也不必直面生存意义的严厉拷问。
他们开始决定对神明处以死刑，他们开始否认被囚禁的是他们的神明，他们开始相信上帝已死的说辞。
那一天，天空无端地下起了绵绵细雨。
二
当他回来的时候，他把椅子拖到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他的脸上显露出忧郁的神情，那稚嫩的脸庞正在拼命克制着哭泣的冲动，仿佛一旦哭泣了，自己就再也不能振作起来了。
没有人去安慰他，反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苦涩的表情。他们明白他为何如此忧郁，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去安慰他。
出发之前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他还年轻，世界对他来说曾像是充满了无数神奇的藏宝地，还有着无数的浪漫理想等待着他去实现。
他的天地原本总是春夏，而当他归来后，仿佛便只剩下了秋冬，像是那罗曼蒂克的外衣忽然被抢走了，于是只能露出写实的骨感。世界对他来说依然充满着无数神奇，然而他却畏惧了探索，他害怕打开的下一个宝箱里面不是善意，而是恶毒。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房间一角，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想再去理会他人，不想再去搭理世界，也不想再搭理自己，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在归来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了。
这次经历简直是最恶毒的玩笑，是对人类的无情嘲弄，但它也是一张象征着未来的绝望蓝图。
他原本相信着自己与他们的赌注必将以自己的胜利告终，他原本相信着人类的可能性，他原本相信着自己的可能性。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没有向他索取胜利者的报酬，成功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像是失败。他们也曾暗暗抱着一丝希望，如果他们败了，也许还会高兴地向他献上赌注。
然而，结局却是残酷的。
他们默默注视着屠神的人们，像是洞穿了人性最深的黑暗一般绝望。
于是，他们策划了世界的结局。
他们觉得，是时候让这一切画上句号了。
三
然而人类是不肯轻易接受自己的灭亡的。
在作出了屠神的决定后，民众之中便发生了暴动。
他们开始拥护自己的神明，他们开始屠戮囚禁神明的敌人，他们开始匍匐在神明的脚下。
他们恭敬而虔诚的去狱中迎接神明。他们对神明说道：
您自由了。
您是我们的神，而我们是您的臣民。
他们向神明乞求宽恕他们的罪行，他们像对待帝王一样跪拜神明。
神明平静地领受了，像领受了他们的囚禁那样领受了他们的跪拜。
于是，神明被引入了最豪华的宫殿，那曾是最尊贵的帝王的居所。他被众多的男女簇拥着，帝王则以对待最为尊贵的客人的礼仪相待。
人们围绕着祂成立了新的宗教，由原本国教的教皇担任新教的大主教。他们无人敢担任教皇，他们恳求着神明担任他们的教皇，恳求着神明直接向他们下达神谕。
然而神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没有说什么，没有微笑也没有哭泣。
即便如此，新教仍然成为了新的国教。无神论的人们又纷纷找到了新的信仰，成为了最坚定的信徒。
狂欢的人们放下了酒杯，他们衣衫不整狼狈不堪。他们像是忽然从噩梦中惊醒了一般，拥抱着的男女惊恐地分开，相聚的人们快速地分散，甚至没有一句道别，只留下一地狼藉。
世界忽然陌生了，世界忽然又复归熟悉。无神论的亡魂依然是亡魂，狂欢的人们却已不知所踪。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莫名的怪异感。
神明默默不语，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然而人们已经确信，明天必将来临。
四
如果人类认不出神明怎么办？
那么就以最直观的方式表明自己神的身份。
人类应该见到他们的神明吗？
但人类就要见到他们的神明了。
我们有一天也会见到我们的神明吗？
如果神明降临的话就会见到。
他甚至后悔自己的参与了。如果不曾面对，他便可以一直天真浪漫，他宁愿自己一直幼稚下去，一直相信着一切都相安无事。
我们是善良的吗？
这不是对我们使用的评价标准。
他们是不幸的吗？
我们无权对他们作出评价。
故去的那些人会进入地狱还是天堂？
他们哪儿也不会去，哪儿也去不了。
他的记忆似乎有点中断了，他开始有点想不起这一切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漫长，空白，与更多的空白。
我们是如何开始的？
为了未来。
我们应该让它开始吗？
但它已经开始了。
这一切该如何结束？
就那么结束。
他们会恨我们吗？
不知道，也不想关心。
他甚至想去否定这一切，想对他们说，这一切不过是个闹剧，它并不能证明什么。然而他却说服不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崩溃了，他没想到自己如此脆弱。
明天会来吗？
会来的吧。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这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
我们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什么都不为，只是活着。
他渐渐觉得也许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荒诞不经又臭又长的梦境，而自己只是那个沉溺于梦境不知道该如何醒来的可怜虫。他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明明知道对于这个问题的追问只会是自寻烦恼，但他还是忍不住叩问自己，他不希望自己活得不明不白。
我们也有自己的神明吗？
在宗教的意义上，有。
耶稣是为谁而受难呢？
为了自己，也为了所有人。
生命难道只是一场闹剧吗？
或许也是一场悲剧。
五
明天来临了，明天的明天也相继来临。
神明没有动人类为祂准备的任何东西，神明仿佛是不需要饮食也是不需要休息的。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甚至渐渐开始遗忘了神明的存在。
神明始终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睛偶尔会闭上，偶尔会看向朝圣的教徒，偶尔就只是那么望向空无一物的地方。
只是，有一天，神明终于说话了，用的是人类的语言。
我想出去走走。
人们仿佛终于想起来了神明的降临，于是举国上下大张旗鼓地准备着神明的巡游。
神明对着国王摇了摇头，于是那盛大的准备便成了暗中的欣喜。
凡神明前往的地方，人们都纷纷将祂围住，纷纷匍匐在祂的脚边乞求祂的佑护。凡神明去过的地方，人们都以为自己受到了神的照顾。然而神不再说任何的话，没有欣喜也没有愤怒，祂只是默默地走过大街小巷，像是一位忽然来了兴致的旅者。
终于还是遇到了对神明不满的人类。
他们默默抱怨着神明没有让他们幸福安康，没有展现神迹救死扶伤。
自己的孩子在狂欢的队伍中被践踏致死的母亲露出了愤恨的眼神，神明也只是默默承受着。
低语声怂恿着人们将降临的神明当成一位高明的骗子，祂并不是神明，不具有任何神力，否则他何以看着人类自取灭亡。神明倾听着低语声，没有说话。
遭遇变故的人绝望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妄图向神明的脸上狠狠揍一拳，但很快便被虔诚的教徒制服了。然而，渐渐的，越来越多愤怒的民众冲了出来，他们阻挡住神明的去路，大声斥责着祂的冷酷无情。
神明只是默默听着，没有回答。
怀疑的阴影在扩大着它的疆土，人们对于神明默不作声的态度感到愤怒不已，最终反叛的民众压过了虔诚的教徒虏获了神明。当虔诚的教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神明已不知去向。
六
他们原本只是一个研究所的研究员。
他们痛恨着人世的种种劣迹，质疑着人类未来的可能性。
最终他们找到了测试的方法。
他们经历了无数的失败，也遭受过数不清的谴责，但他们选择承受。
他们注视着自己的心血一天天成型，他们为此欣喜，即便不知道最终的结局会将他们带向何方。
世界像他们设想的那样成型，他们也曾扮演过其中的一些生灵。
但他们只是为世界预设了规则，并不刻意干预世界的发展。
世界的文明一天天地发展起来——他们调快了时间的流逝速度。
于是他们看到了战争的蔓延，也看到了文明的重建，看到了制度的更迭，也看到了思想的求索，甚至有许多是出乎他们的意料的。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也许世界很快便会赶上他们自身的文明程度。
所以他们想知道，人类是否能够承认神明的存在。
他们也想知道，这样的世界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七
神明又被押进了牢狱，只是这次关押祂的地方是普通牢狱。
神明依然没有反抗，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于是屠神的一幕又要上演，他们不能允许假冒的神明存在。
这一次，天空没有再下雨。
他们将神明押送到刑场，绑在了一根铁柱上，意欲施以火刑。
刑场的周围聚满了人，即便是虔诚的教徒也不敢贸然施救。
而且，几乎所有人都希望神明可以施展神迹自救。
行刑的人在神明的周围堆满了柴草。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但也有人终于承受不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于是疯疯癫癫地喊了几声自杀了。
神明仍然无动于衷。
于是火把被点燃了。
民众之中传来了哭声，哭声越来越大。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泣，然而心中却有抑制不住的悲伤袭来。他们想要阻止放火的歹徒，却终究没有人能鼓足勇气伸出手去，都只是紧紧盯着神明的一举一动，默默祈求着神明能施展神迹自救。
然而神明始终无动于衷。
火把点燃了神明周围的柴火。
哭泣的人们望着天空，乞求着下一场暴雨，又望向神明，想确认祂平安无事。
然而神明的衣服却被点燃了，**出洁白的皮肤，继而被火焰席卷。
人们背过脸去，只有无尽的哭声还在回响。
他们屠神了，上帝已死。
八
门外听见了响动，有什么人过来了。
他依然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像是终于累了一般打着瞌睡。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偶尔传来的雷声像一阵阵哀鸣。
研究所的人们无人起身去看看什么人来了，他们都只是默默盯着自己创造的世界。
屠神的世界。
上帝已死，而世界却还在运行着。
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忽然没劲了。
于是当警察紧张兮兮地破门而入后，发现房间里只有一堆奇怪的设备和一群无精打采的人时，不免收起了手中的枪。
为首的警察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证件，说道：
该研究所涉嫌进行非法研究，请配合我们进行调查。
无精打采的人们依然无精打采，打着瞌睡的人陷入了沉眠。
为首的警察挥了挥手，其他警察便散开在研究所的各个角落。
最终，他们的视线都被显示屏上那逼真的生活景象所吸引。除此之外，那些设备虽然奇怪，却不危险。
那是一幕巨大的显示屏，显示屏中的画面一直在不断切换，然而无论如何切换，画面中的人物都与真实存在的人无异，甚至使人怀疑那是否只是一场大型连续剧。
然而如果那只是戏剧，那么故事未必太过零碎而枯燥，但那若不是戏剧，又让人怀疑何以有那么多的人有闲情雅致进行这枯燥无聊的演出。
为首的警察发问了，却没有等到回答。
研究员们像是忽然陷入了某种绝望的深渊，不肯爬出来，不肯再搭理这个世界。
于是，警察决定了，先将研究员们带去审问。
无精打采的研究员们顺从地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然而睡着的他还没有醒过来。
聚集在门口的研究员和警察们默默望着他，一个警察来到他的身边摇了摇他的肩膀。
他仍然没有醒来。
警察再度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
他终于像是长梦初醒一般缓缓睁开了他的睡眼。
他没有看向警察，也没有去看研究员，而是看向了显示屏，轻声说着：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们没有屠神，他们从未见到神明下凡。
梦里我和他们一起劳作，从不追问生命的意义。
梦里没有熊熊燃烧的大火，也没有淅淅沥沥的小雨。
梦里……
他忽然哭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哽咽，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显示屏背后的那赌墙走去。没有人阻止他。
他找到了电源开关，停止了哭泣，默默关掉了电源。备用电源随即打开。他又关掉了备用电源。
在场的人们只是默默看着他完成这一切，研究员们也不再无精打采，而只是肃穆地望着他。
自程序运行以来一直工作的显示屏终于黯淡了，并最终归于沉寂。
他来到警察的面前，把双手举到胸前，请求逮捕自己。
这样的实验不应该存在，他说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九
屠神的人们目睹了神明经历火刑，却没有找到神明的尸体。
他们相信神明在最后一刻拯救了自己。
神明用神迹证明了自身并非神棍。
人们怀着异样的情感从刑场散去，屠神的鼓动者在行刑的中途便自杀了。
神明消失了，他们默默等待着世界的终焉。
然而明天却不期而至了。
明天的明天也来临了。
生活沿着异常而正常的轨迹继续着。
他们在这一刻获得了自由。
然后在某一刻，迎来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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